期待冲破迷茫的教育学——读《教育学方法论探源》有感
大学时代的老同学江峰君在毕业后逾40年之际,撰写并出版了《教育学方法论探源》一书,捧读掩卷之余,不禁大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感。
大凡在教育学领域耕耘的学者都知道,研究教育基本理论,尤其是探寻教育学原理者,都有一种类似苦行僧的经历。其理由有三,一是教育学作为一门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经典学科,其积淀之深,涉略之广,已经很难让后人再能超越或望其项背;二是教育学亦称“人学”,因其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问,而人作为自然界的生命体,乃是最高级也是最复杂的“动物”。且不说千人有千面,即使孪生姐妹也都各具迥异的个性。因此如何从中探索并总结出一些育人的规律或教育的本质特征,亦绝非易事。其三是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脑科学的进展与突破,许多新的发现与新的方法也不断地拓展了人的传统思维,因此在如此信息传播之快之广的今天,再去探索那些经典的教育学问题,实在也是一件既费力又劳心的事情。为此近年来虽有一些学者仍在苦苦思索,执着探寻,但能出大成果者几乎寥寥无几,能奉为精品者则更是凤毛麟角。因此江峰教授能够挑战这一高地,并写出一部读之能让人深思并颇受启发的专著,其勤于探索、甘于寂寞的勇气与精神就首先值得钦佩与赞赏。
关于此书值得推荐之处在笔者看来也有三点,其一是它强烈的问题意识。通读整部书稿的每一章、每一节,几乎都是从提出问题开始,再从回答疑问收尾。而一系列的为什么以及探寻这些为什么的背后原因及各种争议,就使得读者,哪怕他是教育学的初心者或门外汉,亦会情不自禁地产生浓厚兴趣与强烈好奇。如第一章关于教育起源的论说,其就不是简单地把各种观点加以罗列或匠心独具地作一总结点评,而是犹如撰写博士论文一般,把为什么要探讨,探讨的背后疑点及其意义,以及作者本人对这些疑点的考察与看法一一进行详细罗列与评述。这种把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采取不回避、正面交锋,甚至是把它掰开来揉碎了的反复进行掂量与论说,直到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为止,这样一种论述方式,若没有深厚的学术功底,或曾经有过长期的关注与思考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其二是本书具有的浓烈的探究意识,这也是一本普通教材与一部具有深度阅读价值的论著的分水岭与边界线。由于本书的主线围绕的都是教育学的基本问题,而这些基本问题其实有许多甚至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完全得到解决,其中最经典的如教育本质问题的探讨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刚入学时,正值教育本质问题探讨的高峰时期,当时围绕着教育到底是属于上层建筑还是经济基础的讨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现在看来这只是在讨论教育的作用与功能而已,它回避了对人的生命培养才是教育本质的命题。在本书中作者则从“一个中国教育学的原创问题”入手,即教育学的逻辑起点是什么,开始了其洋洋洒洒、横贯中西的探索与评述。笔者感叹于作者的哲学功底,其对黑格尔的《逻辑学》《精神现象学》等均有深度的研究,正是基于对原著的理解,作者才旗帜鲜明地明言“所谓教育学的逻辑起点问题本身就是一个不合逻辑的伪命题”。像上述这样证伪式的探究,在本书的每一章、每一节中几乎都能看到。“伪命题”“误判”“还引发热议”等这样一类惊叹号、感叹词亦充斥着书的每一个角落,其语言的犀利、分析的透彻、结论的尖锐,每每让读者在阅读的同时而不时地陷入一种心潮翻滚的沉思之中。
其三是对问题的批判意识。这也是本书最为出彩和最令人心动之处。众所周知,学术需要争辩,因为只有通过争和辨才能明辨真伪、判断是非。但在今天的学界争辩之风已然绝迹。即使有,也往往变成了由学术的讨论而转为人生的攻击,至少争辩之余不仅落下一地鸡毛,多数还因此结下了一辈子也难以解开的梁子。故而现今的学界,人人小心、处处留意,即使有不同意见,大都也是绕着圈子,只谈自己初衷而不质疑对方观点,久而久之,学术研究成了一潭死水,没有论争的学界也变成了不起波澜的展示厅。而上述这样一种当下司空见惯的风景,却在江教授的书中浑然不见踪影,不仅上述提及的在中国曾经引起广泛关注的所谓“教育逻辑起点”的论争,他直接斥之为“伪命题”以外,即使是面对当今教育界的一些新锐学者提出的观点,他也每每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予以分析与点评。同意即同意,不同意也是通过如剥笋般地层层分析,尖锐地提出不同意见。其实在书中被他直接点名的几位学者都是他非常喜欢、非常赞赏之人。所谓惺惺相惜,可能越是他心仪的人,他才越发关注他们的学术成果。因此只要但凡从中发现哪怕星星点点的细小疑问或有争议的观点,他是必然要通过挑战乃至论争的方式去进行思维的碰撞与观点的质疑。其实在这种碰撞与质疑的过程中,最终大有裨益乃至大受启发的则必定是我们这些读者。
以下笔者随处摘录两段以飨读者。其一,在该书第212页就教育学的边界问题展开讨论时,提到某学者批评“教育学长期以‘科目’而非‘学科’被广泛接受”,即将“训练教师所需的实践性‘科目’”混同于作为科学理论体系的教育学。某学者并把这种现象的原因一直追溯到赫尔巴特,认为“赫尔巴特没有认识到,与‘科目’以实践需要和研究主题来确定其边界不同,在‘学科’之间,一般来说,边界更多地是由方法、理论及概念框架,而不是由主题来决定的。”结果是,赫尔巴特确立心理学是教育学的科学基础,却没有在教育学和心理学之间确立“清晰的边界”,以至于心理学现在是一门学科,而教育学反而成了“科目”。对于上述的论断,江教授却作了如下的评述:“对此我们也不得不指出,赫尔巴特时代既没有科学教育学,也没有科学心理学。赫尔巴特的全部努力就是力争使教育学成为一门有自己理论体系的、独立的实践科学”。“实际上,某人批评的‘科目’混同于‘学科’的现象,并不是发生在赫尔巴特的《普通教育学》里,而是发生在中国教育学中,即师从凯洛夫《教育学》的中国本土马克思主义的教育学中。”
其二,该书的第217页,讨论教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时,他对国内某教授出版的《教育研究的逻辑》一书予以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大概是中国教育学界迄今为止唯一一本试图系统讨论教育学方法论的专著”,但在论述该学者把教育研究论证需要辨的理,分为事理和学理,又将事理分自然之事的理和人文之事的理则不表赞同,他甚至在书中直接表明态度:“这个划分不是必要的,而且会引起歧见。”同书第227页,针对同一作者提出规范研究的“真”时,江峰君又作了如下评论:我们认为这个问题直指教育研究的要害,是教育研究最关键也最困难的问题。我们也想提出这个问题,但我们提出这个问题的思路,却不同于“他”的思路……。呜呼,一本冠以“小学教育国家一流专业建设点成果”、“江苏省教育学重点建设学科建设成果”“南京晓庄学院儿童研究所重点建设成果”等三个名称的著作,其内容涉及面之广、理论探讨点之深、观点阐释程度之激烈,笔者以为似乎早已超越了“小学教育”或“儿童教育学”的范畴,其探讨的力度与深度亦为近年来同类著作中之翘楚。
本人与江峰君曾同窗四年,其学生时代诚如其本人在序言中所述,大部分时间里他是迷茫的。他自述大学期间经常逃课,甚至宁愿躲在图书馆看莎士比亚,也不愿去听专业课。大学毕业我们即天涯一方、各奔东西,江老弟何时又喜欢上了教育学,何时又如此地着迷,甚至对如此枯燥乏味的教育历史、教育流派、教育论争产生如此刻骨铭心的钻研之情,若不看他写的书,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
诚然,此书的好处还有许许多多,因篇幅关系恕不赘言。如若硬要骨头里挑刺,或提几点建议的话,其一则是希望在“通俗”与“普及”方面略加留意。毕竟出版的著作需要奉献给更多的读者,因此对一些论证除了保持锐意的锋芒之外,通过注释的方法,对被评判“事件”的来龙去脉作一简单清晰的呈现与解读,似乎很有必要。其二是书中涉及的一些经典问题的讨论乃至论争,当初的发起者或引导讨论的一些前辈先生已不在人世者众多,其中有些论争场面我们抑或亲历抑或耳闻,但对于现今的年轻学子来说,他们可能就不那么清楚了。因此,在回顾那些重要教育理论、重要教育事件之际,能不能专辟一角,对一些重要人物与重要事件的经过始末进行一种俯瞰式的回顾,由此再现当时学术讨论的热烈气氛与场景,这抑或将成为一段段珍贵的史料而留芳学界、留香人间,或许可以生发出更大的学术魅力与生命力。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二级教授)
2021年3月15日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