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萧红——亲聆作家故居

作者:王炳根

编辑:林冠珍

ISBN:978-7-5334-6082-2

定价:33.00元

出版时间:2014-12

出版社:福建教育出版社

标签: 故居作家

关于本书

编辑推荐 本书由作家的眼光寻访作家故居。每一篇都是精美的散文。作家与作家心灵的私语,娓娓呢喃,流于笔下。或与读者分享,或让读者在躁动后安宁地憩息。

内容简介

这是一本从作家的故居、故地为圆心,辐射开来感受作家与作品的随笔集。作者以亲身的经历与现场的感受,解读着作家与作品,既有现场感、亲切感,又有着探索与思辩的特色。十几年来,作者在国内,寻访过冰心、萧红、鲁迅、丰子恺、沈从文等,在国外寻找过马克吐温、斯诺夫人、爱默生、梭罗、奥尔科特、霍桑、川端康成、向井去来等作家的故居与故地,每至一地便有一篇生动的随笔。不是游记、也不是现场素描,而是全心身的投入,去描写其所见所思,视野开阔,感情细腻而深沉。

作者简介

王炳根,1952年生于江西进贤,现居于福建福州。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先从军后从文,历任福州军区文化部干事、创作员,《当代文艺探索》常务副主编,《福建文学》副主编,福建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冰心文学馆馆长、冰心研究会会长,中国博物馆协会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福建省作协副主席等。日本关西大学、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访问学者。著有评论集《特性与魅力》《逃离惯性》,专著《侦探文学艺术寻访》《永远的爱心•冰心》《郭风评传》《少女万岁——诗人蔡其矫》《林语堂:生活要快乐》《郑振铎:狂胪文献铸书魂》《玫瑰的盛开与凋谢——冰心与吴文藻》等二十余种,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全国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文学奖等,被日本创价大学授予荣誉博士。

目录

雪里萧红
林语堂的山地故乡
红砖墙红瓦房 
山中叶笛
雨中凤凰
丹柿小院的落叶
灵魂深处的家园
慰冰湖畔的往事
故地难寻,青山依旧
 
康科德的文学版图
爱默生的手杖与演讲服
瓦尔登湖的波光
爱默生与梭罗——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路易沙的家
霍桑最后的泊地
 
寻不见的斯诺夫人
贵族马克•吐温
巴基斯坦的诗人
向井来去的落柿舍
走进川端康成的文学馆
阅“古都”
 
后记

精彩节选

1,在飞机上
在上一个千僖年的最后的10天,我在南中国的一个城市中匆匆打点行装,决意前往北中国的一个寒冷的城市。
从福州飞往哈尔滨,空中航程2489公里。这种大跨度的远程飞行于我来说并非首次,但却感到神圣。飞机在南京机场降落上客再次起飞后,继续北行,午后4时,不知道是因为高空的原因还是错觉,此刻的太阳已在机翼的下方,满天燃烧的红霞与地平线上银色的雪国,魏蔚壮观,而雪地中迎来又远去的村舍,让我想到机翼下方雪地之中人的渺小。
可我为何要作此远行,固执地要去寻找一个半个多世纪前就被冰雪覆盖了的灵魂?这个人与我无亲无故,也无任何的缘份,甚至也不是我的文学研究的对象,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天才而短暂的人生。
这个人就是萧红。31岁的生命,雪国占据了她的大半生。当她走出这个雪国,便没有再回来了,然而,在她的作品中,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却又始终飘洒着雪,她的最精彩的作品最深切的回忆,全在雪国。我最早读到的是《呼兰河传》,记得当时立即被开篇那句话惊呆,说,严冬一封锁大地,大地就满地裂着口。冻裂了的大地、满是裂着口的大地会是一个什么样?这对一个南中国的人来说,很难想像。还说,大地一到严冬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混沌一片,而且整天飞着清雪。“清雪”又是一个什么样呢?
那时,萧红在南中国温煦的香港,病中回望着她童年的雪国故乡。
 
                            2,哈尔滨的夜
哈尔滨的天五点便黑了,时差与我所在的城市2个小时,这让我有些猝然。我在寒冷的夜晚,找不到70年前的道外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位置,也找不到那个白俄开的“欧罗巴”,只能在可以称之为也是道外的一家酒店住下,这里恐怕离曾经留下过少女萧红求学身影的学校也很远。
我对哈尔滨和哈尔滨夜的感觉完全陌生。
将近70年前的1932年仲夏6月,那时萧红还未诞生,那个叫张乃莹的女子,身怀6甲,被人抛弃囚禁在东兴顺旅馆,万般无奈之下,她拨通了一家报社的电话,于是引来了她的救命恩人、后来成为患难夫妇并且双双走上文坛的萧军。这个心酸的故事以“英雄救美”的方式流传文坛,画面强烈十分抓人,但是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们此后在哈尔滨的窘境和艰难。
 
他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呀!
在楼梯尽端,在过道的那边,他着湿的帽子被墙角隔住,他着湿的鞋子踏过发光的地板,一个一个排着脚踵的印泥。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划褥子可以吃吗……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我再也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
 
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各种不舒适的梦……一大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线上。行人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都冻丢了……从冻又想到饿,明天没有米了。
 
饿比爱人更累……
 
这些文字像冻雪般的洒落在哈尔滨,有一篇散文,题目就叫《饿》,通篇都写饥饿的感觉,一个又饿又冷的少妇,在哈尔滨的街市在雪地的小屋中,等待一个又饿又冷加上又累的男人的归来。饥饿和寒冷,这就是萧红告诉我的哈尔滨的全部。我的行包中便有萧红这本散文集《商市街》,当然我不用翻阅也能记得清楚,夜的哈尔滨不仅陌生,而且充满了恐惧。我在夜色中走出酒店,我想体验一下萧红的感觉,那时也只有七点多钟,酒店前的街道上只有厚厚的积雪,看不到行人,稀落的汽车一辆一辆地从身边滑过,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雪地冰冷的路面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是不是被我碾碎了刚刚冻结的冰凌?果然也在下雪,可以从领口钻时我的脖子里的雪,是不是萧红说的清雪?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必要在此时,独自一人走在寒冷的冰雪之中,我只是出于好奇与矫情,想让我的感觉与萧红接近一些。我在走上防洪大堤的时候,冰封的松花江就在眼前,我知道在冰封之下的松花江,隐藏着一些萧红与萧军的故事,但立即浮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大堤的坍塌,汹涌的洪峰冲进哈尔滨,处于道外的东兴顺旅馆立时便淹至二楼,店老板逃走了,萧红被人遗弃留下的一身债务才算被大水冲掉,一只好心的运木炭船将那个大肚子的女人载走……
 
                         3,在冰封的大地上
从哈尔滨到呼兰县城,便是萧红描写过的冻裂的大地,我现在就行走在这东北松花江岸的大地上,没有萧红说的那种像小刀子般厉害的风,雪却是在不停地下着,没有感觉到冷,为了寻找冻裂的大地,停车走下水泥的路面走到有泥土的旷野上去,大片大片被积雪覆盖着的土地,就是没有看到冻裂的口子。
路上没有见到马车,更没有见到七匹马拉的大车,萧红对在旷野中奔跑的大车的描写,实在是精彩之极,不能见到这个情景?
 
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然热气腾腾地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这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即就上了霜。
 
司机说,现在当然是见不到这个情景。只能遗憾!那时,张乃莹上哈尔滨念书,马车在旷野跑着,恐怕也得小半天的功夫,而现在,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汽车。
根据萧红的描写,呼兰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过了河到了北岸才是呼兰的县城。我从南岸而来,没有见到柳条丛,也许是12月的寒冬,柳条都落叶了,隐退了,见不着它的影子,到是看到衰枯了的芦苇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在河的两岸,中间结冰的地方呈白色,冰层下便是呼兰河不息的流水,不知道七月十五的盂兰会,呼兰人还放不放河灯?萧红写夜深三更过后,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的时候,呼兰河那是多么地寂静至美: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便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写作《呼兰河传》的萧红,有着横渡日本海的经验,所以这里出现了月亮在海上与在河上的比较,现在的河水被厚厚的冰层履盖,纵是没有任何的污染,也是看不到那轮可以落到河底的明月的。
1940年的萧红,叛逆了她的家庭,却是深恋着她的故乡。
 
                        4,祖母的屋子
现在我就站在了“萧红故居”的门前,一座典型的北方大地主的院落,70年前,萧红反抗过的家庭,萧红叛逆了的家庭,或是萧红被开除出祖籍的家庭,我要探访的主人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之中。
在一列红窗灰墙灰瓦的房子里,在北方的土炕上,这里在1911年6月2日的那天产下过一个女婴,女婴起名张秀环,就是后来的张乃莹再后来的萧红。女婴出生后的100天,在南中国的武昌有一个以推翻满清王朝的起义,辛亥革命爆发。南中国的大革命与北中国小女婴的出生,当然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如果没有相对的开明的社会环境,比如没有可以接纳女生入学的学校,包括办在呼兰县城的小学与哈尔滨的女子中学等,就不可能有一个作家萧红了。
最先进入这一列五间屋子中的东面两间,这是祖母的屋子: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
 
现在的西屋存列着实物,管理者一概将其标明为文物,并且到处都是用粗重的墨笔写下的“禁止抚摸文物”的警示牌,继承了当年祖母的传统。这里有青花瓶、座钟、太师椅、书案、小炕桌、炕被柜、梳妆台,有枕头顶、烟袋嘴、小铜锁、铜烛台、老花镜、筷子等,还有萧红的父亲穿过的青大襟、兰士林上衣和用过的印章等,就像一个小小民俗馆。在我的印象中,东北的土地改革是很彻底的(我是在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中得出这个印象的),作为大地主的张家,怎么可能经过那样的一场革命,还能留下这许浮财,这些在当时看来绝对的奢侈品?包括这个大院这座房子,都不分给贫雇农(后来,我看到一个资料,一如我的猜想,这些实物都是从民间收集来的,这个院子和这座房子是做了大量的搬迁,腾出来后进行修缮的,才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萧红故居)?我不知道这里的物件与萧红之间的具体关系,那个小炕桌,那个梳妆台萧红曾经用过?都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喜欢在想像中再现张乃莹儿时时这两间屋里的情景: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当时的摆设是,外间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座,躺箱上摆着朱砂瓶,长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根孔雀翎。尤其是祖母的屋子里那两个钟,一个座钟,一个挂钟,座钟非常稀奇,画着一个穿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好像会用眼珠子瞪人,那挂钟就便希奇古怪,里面有一个长着蓝眼睛的毛子小人,眼珠子还会转动,这一切对儿时的张乃莹来说,都觉得十分的好奇,4岁的张乃莹5岁的张乃莹,便在这两间屋子里跑来跑去,对于那好奇的一切,总想用手去触摸,孔雀翎上金色的“小眼睛”、大躺箱上雕刻的穿着古装的小人,可是祖母总是不让沾边,手还未出,便招来喝斥:“不许用手模,你的手脏。”这让任性、敏感而心灵脆弱的张乃莹十分地沮伤与不甘。一方面,屋子里有无数的好奇,处处都是诱惑,一方面却处处设防,不许触摸不许乱动,理由是你的手脏,若张乃莹洗净了手,是不是就可以随意触摸呢?
当时的祖母就像现在保护文物一样,处处禁止,绝不让充满好奇的萧红靠近,禁止的结果,要么是欲望的扼杀,要么就是反抗,儿时的萧红选择了后者,果然也就在这屋子里出现了惊心动魂的一幕:
 
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的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通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通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通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终于: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剌了我。
 
一排排通破了的纸窗,我好像听到了萧红通纸窗嘭嘭的声响,好像听见了纸窗被通破时发出的辟里拍拉的声音,也好像听出了那一声剌痛的尖叫,被针剌痛了的小指头,从此结下的怨恨,在这间屋子里,在童年的心灵中。
    我现在就站在屋子里,看着萧红儿时不能触摸的物件,还有那排玻璃窗,窗纸已不存了,小手留下的血的印迹却能感觉得出来。有一个秋天,美籍华人作家李硕儒先生来到这间屋子里,夕阳西沉,残照中,他看到有一只桔黄色的蝴蝶扒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几次挥手都也不肯离去……李先生很快悟到,这可能是萧红灵魂的化身,为此深深的感叹。但是我想,纵是萧红的灵魂,也是不会停驻在这间屋子的玻璃窗上的。
 
                               5,后花园
    有一处到可能是那灵魂的憩歇地,这就是“萧红故居”背后那一大片的花园,萧红称之为的“后花园”。
我从迎门堂屋走进后花园。如果说,祖母的屋子是萧红的禁地,那么,后花园则是萧红童年的乐园。“我家有一个大花园,”叙述的口气自豪、欢快明亮,这是萧红作品中少有的亮色,是张乃莹童年的七彩光环,“这花园里有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满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花园里,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一棵大榆树,还有一丛玫瑰。这就是张乃莹儿时的乐园,乐园的伙伴只有一人,他就是年迈七十岁的老祖父。祖父与祖母、屋里与屋外,简直就是两重天,“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干活干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大黄瓜,跑去摘下便来吃,黄瓜没吃完,又见一个大蜻蜓,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追不上蜻蜓便又采一个矮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待到一切都玩腻了,又回到祖父的身边,“祖父在浇水,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起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一个绝对自由的天地,是“我”与祖父共享的乐园,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有外人介入。在幼时的萧红看来,祖母的屋子是压抑的,而长工们住的草房是荒凉的,只有这个后花园是自由的:“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一片。”
我现在就走在后花园,寒冬的后花园,没有萧红描写的万千景象,大雪覆盖,一片素白洁净,洁净到连雪痕也没有一丝,以至我的脚踩上去都有些揪心。为了突显后花园的欢乐与生机,萧红不忍写它在大雪覆盖后的情景,“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就这一句话,写的就是我眼前的情景,后花园被雪埋住了。现在这个后花园,在它夏天的时节,是不是也像萧红描写得那般热闹与生机?我在大雪覆盖后的情景中是看不出来的,但有一点可以感受得到,那就是这个花园现在可能太规整了一些,被那些横竖整齐的绿篱切割得一个方块一个方块,萧红那个自由的世界是不是这个样子呢?这使我想起绍兴的百草园,那一年我去的时候,可还是充满着野趣啊!
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童年的圣地,而这个圣地不仅是他的生命之源,也是艺术之源。如果将百草园看作是鲁迅的童年圣地,将烟台东山上的炮台看作是冰心童年的圣地,那儿,无疑,后花园就是萧红的童年圣地了。
我在雪地上,想像着萧红在这冰雪覆盖下曾有过的欢乐情景,思索着这个圣地对她的生命与创造的双重意义。
后花园还被萧红作了一篇小说的名字,《后花园》,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中年光棍冯二成子与邻家少女赵姑娘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也许这个爱情故事是从磨房长工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的爱情故事演变过来的。现在这个磨房被复制出来了,就在后花园的西边,我走至近前,门是关着的,看不到磨房里面的情景,那个牌子上说,这里是萧红常玩的地方,她曾偷家里的鸡蛋,分给穷孩子在碾盘上烧烤,让大家分享着她冒险偷来的美餐。但我想,当时张乃莹完全可能没有这种阶级的意识,甚至没有穷人与富人的区别,只有童年的欢乐,这就与她对后花园的描写相一致了。这个磨房藏着许多故事,最主要的故事当然是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的悲怆的爱情故事,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用了最后整一章为其爱情故事作传,她记挂着他们,最后的一句话是:“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而对于后花园,萧红在香港这样牵挂着: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这一些不能想像了。
 
可能令萧红最不能想像的是,这个后花园在消失几十年后又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并且是因了她,因了它的小主人而声名远播,以至像我这样的人,竟是从千里之遥专程寻来。
 
                         6,祖父的意义
祖父是萧红生命历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没有祖父就没有后来的萧红。祖父之于萧红,是童年快乐的伙伴,遇上麻烦的保护伞,求知路上的启蒙老师,是灵魂深处的感念与回忆。
《呼兰河传》中,萧红用前两章写风景风情,自然的风景与世俗的风情,到了第三章,开始写人物,第一句话跳出的就是: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祖父就快七十了。
 
以“我”来比照着写祖父,充满着亲情。祖父是与后花园连在一起的,祖父也是后花园的一道景色,就像在祖父的草帽上插满大红玫瑰花又将草帽戴在祖父的头上一样。萧红不把祖父放在屋子里叙述,因为那是祖母的天下,是一个压抑的空间,等到祖母去世之后,才允许祖父走到屋子里,但也必须有“我”。“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住在祖父的那屋。”
于是,开始了启蒙的教育。
学《千家诗》,没有课本,祖父念一句,“我”念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跟在后面念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还大,不,不是念,而是喊。
于是,祖母的屋子才有了生气。
祖父不仅是萧红最初的启蒙老师,我甚至感到,他可能是萧红得以在县城上小学、至哈尔滨上中学的主持者,没有他的主持,萧红的上学有没有可能?那时,萧红的父亲在外地当老师,也当校长,还做过县的教育局长,从理论上有可能让女儿上学念书,但是,他对萧红冷淡、冷漠,不管她的事,甚至不管家事,主张萧红上学在实际上恐难做到。
如果从自述性的《呼兰河传》中判断儿时的萧红,从常态看,确实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家伙:“左的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这样的一种捣蛋和毁坏者的形象,竟然得到了祖父的容忍与保护,而祖父的容忍与保护又助长了她任性和撒野,并且因为有了这种“无原则”的保护与宽容,对阻止者与禁止者生出了些许的仇恨,“使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剌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了祖父的爱,什么都不怕了,“有恃无恐”?当时我站在那间屋子里就想,祖父宽容与爱对萧红意味着什么?祖父的爱无疑是纯亲情的(“等我生下来,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与超功利的,祖父不仅与世无争,也不管家事,只爱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女,这种对任性不加修饰的宽容与从纯亲情立场释放的爱,在客观上培养与浇灌了萧红心灵深处任性不羁的性格之花,极度的爱与极度的恨情绪的自由漫延,绝对的任性与绝对的不受约束,不畏强暴,反抗压迫等,再加上敏感与适量的后天教育,这几乎就是作家的胚胎了。是祖父一手培植了这个胚胎,后来为中国的现代文学贡献了一名出色的女作家;但若从人生而论,也是祖父给萧红留下了缺憾,如果祖父能将他的立场稍微偏移一点,那么,可能会影响那个文学小胚胎的发育,但却可能成全萧红人生的完美。
这是祖父的意义?
当然是我的推断与猜想。
 
                          7,不归之路
萧红出生与父母居住的两间屋子,在迎门堂屋的西边,现在布置成了萧红生平与创作展览性质的展室,因为不完全是萧红的生平与创作展览,比较杂乱。萧红在不到10年的时间内,积累文字近百万,也就是说一年有10万字、一个月有近万字面世,包括她在生病的日子,包括她在旅途的时光,这在当时,应该算是高产的作家了,萧红的著作版本也是很多的,国内的各个不同时期的版本和国外的版本,但现在这里存列很少。研究文章与专著(包括传记)据说数量更大,是萧红作品的10倍(我未作过统计也无力作此统计,是否准确不得而知),说明研究萧红的人、萧红作品的爱读者很多,展览中,这方面也未得充分的体现。萧红的照片也不多,数了一下,大概30多张,照片的画面质量不高,且说明也缺少动人之处,想想萧红的文字多么清新明快,萧红展览说明当然应该有萧红的风格。
这也可能是我这人的挑剔。
有些逸出萧红生平与创作范围的存列,当然也有意义,比如,北京“吟红社”搜集到的一批艺术家、作家、诗人赠给萧红故居的著作,瑞士女作家赵淑侠的赠书,老诗人柳亚子寻找萧红墓的拜墓词,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参赞邱明伦等人的信函,尤里·苏罗夫采夫为团长的前苏联作家代表团赠给萧红故居的纪念章和一些作家的代表作品,日本著名电影剧作家大野靖子女士及其丈夫的信函,信中告之,他们从东京寄给萧红故居一千元人民币,表示两位异国作家对萧红的一份敬意,并祝愿萧红故居后花园早日建成等等。
在这个展览室中,有两件东西引起我的注意,一是《东昌张氏宗谱书》,也就萧红家族的族谱,16开本。在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之页中,印有张廷举单人免冠照片一张,其下为萧红的生母姜玉兰和继母梁亚兰的单人照片。族谱的编撰者不是别人,正是萧红的父亲、张氏第五代张廷举,编撰的时间为伪满康德2年(即1935年)8月,此时的萧红离家出走已过5年,父亲张廷举在当时就将萧红的行为视为“大逆不道,离家叛祖,侮辱家长”,宣布开除其族籍。所以,在这本《东昌张氏宗谱书》中,根本没有萧红辈份中“张秀环”的名字。另一件是一张彩色的图表,“萧红一生所走过的路”,呼兰→哈尔滨→呼兰→哈尔滨→北京→哈尔滨→大连→青岛→上海→日本东京→上海→北京→上海→武汉→临汾→西安→武汉→重庆→北碚→香港。从她出生的呼兰到她离开人世的香港,这个图表标示出的是一条不归之路。
这两件展品引起我的思考是:1930年夏天,也就是在萧红19岁的头上,离开或者叛逆这个家庭的情景,这个情景是如何发生的,她对萧红的生命意味着什么?萧红的出走,从形式上看是为了要继续上学,为了逃避包办的婚姻,但这个形式是在实质矛盾发生到一定阶段的外在表现,真正的原因则可能是发生在祖父的身上,那种宽容与超功利的爱所养成萧红的任性与固执;也可能发生在父亲与母亲的身上,无论是生母还是养母,她们不仅都没有给萧红以基本的母爱与父爱,而且表现为冷漠、冷酷、恶言厉色,再加上祖母在她小手指尖上留下的记忆,造成了萧红心底的反抗与叛逆,尽管她在小时候不知道这种反抗与叛逆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但她绝对的不屈从,不在心底给他们那怕一点点的原谅,“祖母死了,我在后花园玩着。”“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因而,当祖父死后,萧红的出走几乎就成了必然,就是没有包办婚姻那件事,也是要出走的,这一行为的意义既可以理解为反封建,但确切的说可能是性格使然,她的命运之帆就是在这个性格必然的驱使下,驶出了呼兰河的港湾,而又由于性格的使然(当然也有客观环境的因素),使她走上了那条不归之路(包括对婚姻的处理与和朋友关系的处理,都可能从萧红的自身中寻找到答案)。我不太赞成将萧红的出走与早逝,一概归之家庭、社会与时代,因为,她本还是有另外选择生活之路的可能,但她的性格而不是因为外界的制约,只允许她选择这条只在31岁头上就早逝的不归之路。但事物往往就是这样,双刃之剑有着处世的锋芒也有创造的利锐,萧红正是在这条不归路上,创造了她的艺术的辉煌,《生死场》《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马伯乐》《呼兰河传》等等,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最富艺术个性、最具生命意义、最敏锐的感觉方式与叙述方式(比如,我们在新时期大谈小说散文化的倾向,并且从理论上论证它的创新意义的时候,那么看看萧红的作品就不至于那么亢奋了,还有关于凭感觉写作的问题,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几个人能达到萧红敏锐的程度)、最不受艺术形式约束的女作家,她在行走不归之路的短暂时间,创造了永恒的艺术生命。

其它信息

装 帧:平装

页 数:257

开 本:16开

字 数:242千字